《散文选刊》2019年第2期上半月刊转载扎西才让万字散文《桑多镇秘闻录》
2019-02-25 17:4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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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多镇秘闻录》原稿36节,按《民族文学》三审意见,删除其中1节,余35节,共15000字。文章在《民族文学》2018年第2期“散文”栏目发表后,近日在《散文选刊》2019年第2期上半月刊“心灵史”栏目全文转载,并在封面列名推荐。下面节选其中10节,愿读者朋友能够喜欢!

 《散文选刊》2019年第2期上半月刊转载扎西才让万字散文《桑多镇秘闻录》

《散文选刊》2019年第2期上半月刊封面

 

《散文选刊》2019年第2期上半月刊目录

 

卷首贾平凹01

特别推荐

青梅蒋韵04

 

心灵史

无母之乡方英文18

素年胡竹峰22

买书的变迁段崇轩29

船歌张振涛33

桑多镇秘闻录扎西才让36

 

域外

守不住灵魂的土地龚曙光46

 

西海固作家散文特辑

西海固散文石舒清51

疼彦妮52

我已经忘记林混63

1983:一段断壁残垣高丽君65

秦腔刘向忠75

南湾刘汉斌79

记忆之眼高鹏程71

和解田鑫81

透过窗户看风景李翔宇89

或可触摸的生命之河李敏87

离职者程耀东91

 

封二

散文家和风物之二冯杰

——散文家和梅花的区别

 

 

桑多镇秘闻录(节选)

扎西才让

 

 

5

 

好吧,暂时不说陈先生记载的久远的事啦,让我给大家唠叨唠叨而今的桑多镇:雨雪后的桑多镇,残雪消融,水渍遍地。天空在林立的高楼间露出寒冷的青色,绘有靓丽女人的广告牌,在高处,那么热闹,又那么招摇。如果我们把这样的景色画下来,就可以回到写实主义的那个时代。如果我们在这样的场景中散步,将回到资本家的儿女漫游世界的那个时代。如果我们从街上回来,围着火炉吃土豆,话稼穑,将回到人民刚刚当家做主的那个时代。实际上,所有如果都是假设,真实的情况,是我在广场的街边高楼上,看到了桑多镇雨雪后的景致:一幅绘有穿着旗袍的女人的广告牌下,一个烤红薯的老人,正准备打开他的摊位,他一直没有时间观察广告牌上的女人的媚眼,更不可能看到她丰腴的大腿所带来的经济效益。不过,他肯定注意到了好多辆从寒风中缓缓驶来的汽车,它们,将是这个小镇上的财富的象征,当然,肯定也是小镇居民在纸醉金迷之后离开世界的东西。

 

6

 

请允许我讲讲而今在桑多镇上发生的故事吧。这些故事勾连起来,就形成了桑多镇的秘史。先说第一个故事:斜阳桥上,两个青年在做男人之间的决斗。动的全是拳脚,砸,劈,揪,抓,扇,推,踢,踹,踏,勾,绊,盘……终于,一个流了鼻血,一个失了块头皮,但还是扭打在一起。旁边,有人握紧拳头,仿佛打和被打的就是自己。有人尖声惊叫,捂住眼睛,又从指缝里窥视。有人哈哈大笑,弹飞指头的烟灰。有人忧心忡忡地拨打电话:“110吗?快来,发生大事了,有人快死了!”当两个青年停止了决斗,面对面僵持了半晌,然后拥抱着轻拍对方的后背时,旁边的看客早就挤得人山人海。当两个青年相互搀扶着离开时,人们不愿散去,他们要在讨论中决出胜负。小镇度过了一个不眠的夜晚,以至于孩子们上学的铃声,也比平时迟响了半个时辰。镇东俏寡妇的私情,也被迟迟归家的好事者发现了,那个从她门缝里老鼠一样溜出来的龌龊男子,在尴尬的瞬间,成了巷子口的一尊雕塑。当他们的私情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的漂亮女儿卓玛草的身心,因为榜样的陡现与流言的冲击,也在这个秋日,一下子就成熟了。

 

10

 

第五个故事,关乎一对男女。在电影里,油画里,甚至西北的民谣里,我们都能遇到这样的场景:男人的长发缠绕在女人的脖颈上,女人的双腿缠绕在男人的腰间,他们已经融为一个整体。而在桑多镇的某间房间里,他们绝对不是电影中健壮而丰满的样子。午后的阳光从对面的土墙上折射进窗,照见他们黝黑的肌肤和干瘦的躯体,这使得他们的拥抱有种紧张的力量。他们与洞知了他们隐私的我们一样,处在惊恐不安的氛围中。这种惊恐和不安,加深了我们对他们的隐私的记忆:“这一对关节粗大、筋腱突出情侣,他们的肉体是那么的丑陋……他们的性事,在遭到突然的曝光之后又被他们深深地埋藏。”后来,听说他们分开了,男人被长久的心病熬成了一堆骷髅。女人,在艰难的挣扎后,又不得不投入别人的怀抱。哦不,不是别人,而是我们中的一个。或许,那个决定他们命运的一脸坏笑的神灵,又看中了同样不思悔改的我们。

 

15

 

第十个,是某个孤独男人的故事。穿黑大衣的人,是个胖子,戴着圆形的深度近视镜。他在遛狗。狗矮小,肥硕,性子急,总是往前扑,绳子被拽得笔直。他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狗时不时逗留在草丛旁、拐角处,或电线杆下,嗅闻,遗尿,占据地盘。他默默地看着,知道这是劳而无功的行为,但也不阻止,任狗折腾。其时正是晚饭后,大街上行人众多,不过都在慢慢地走,一点也不匆忙,像个小镇居民的样子。返回的途中,遇到熟人,他多聊了一会。狗不乐意了,大声嚷嚷,显得急躁不安。他只好与人告别,和狗回到空荡荡的屋子里。解了套绳后,狗直奔水盆,点点点地舔了半天,才扭头看他。而他已经神情木然地坐在沙发上了,因为没开灯,他的身影就慢慢地融入房子里的黑暗。他在黑暗中沉思着,女人离开好多年了,她的死亡,真的就像出远门去了。他在等待中显出了老相,甚至像船那样错过了好几处码头。那狗似乎知道他的悲苦,悄悄地跳到沙发上,依偎在他身边,还把头搁在他的大腿上。然后,以无辜的亮亮的眼神看他。这眼神,即使在黑暗中,也能看得到。他忽地清醒过来,连忙把狗抱在怀里。这条叫爱妃的母狗,温和地看着主人,它的瞳孔里,深藏着这个穿黑大衣的男人。

 

20

 

第十五个故事:出家十二年了,仁青喇嘛在寺院里学了佛学、因明学、天文、修辞和藏医,但却从来不曾思考过得与失,罪与罚,生与死。某一天黄昏,这个尚未顿悟的僧人来到山顶,当他坐下来静修并祈祷时,他的俗世里的亲人,刚刚吃过晚饭,三五成群地在小镇的广场上散步。晚霞铺在桑多山上,红彤彤一片。漫漫长夜前,欢乐后的大寂寞的征兆,越来越近,越来越明显。我们,作为他的亲房或邻居,也在广场上散步,有着年少不经事的浅薄和想犯罪的冲动,当然也不怕苦难,更不畏惧死亡,只悲伤于女孩的虚伪,与人生理想的缥缈。当我们发泄完过剩的精力回到家里,不知道他已经为我们祈祷过了。当我们熟睡过去,不知道明天的朝阳,还是不是曾经照耀过他又把白云染红的这轮夕阳。当他从桑多山上下来,路过小镇广场,来迎接他的,肯定只是那自东山某处的凹岭里悄然爬出的月亮。若干年后,当我们长大成人,我们依然能够想象那月光如薄雪,安静而缓慢地落在他绛红色的袈裟上。他身披月光穿越广场的背影,仿佛他熟悉的天宇中的一颗星辰的反光。

 

25

 

大家有可能听说过这样一幕:赤身裸体的男子慌不择路,一下子就扑进沼泽地。刺目的鲜血从他的脖颈上流下来,被风吹到肩部。身后,持匕女人穷追不舍,紧攥着刀柄的右手,比牧场上的男人的手还要结实有力。她狰狞的面容,已经失去了女性的特征。远处,三个骑手手举火把,那光芒照亮了巴掌大的草原。如果仔细聆听,就能听到那桑多河畔汩汩汩的流水声。你不可能忘记那一幕:懦弱的女人目露凶光。她要置对方于死地,在夜幕下完成弑夫的壮举。凶案就发生在藏地桑多镇,没有诉讼,没有判决,也没有白纸黑字,来暴露这人世间的小小的悲剧。只那吹斜了血液的风,还在无遮拦地劲吹。而这口口相传的惨案,像史诗一样被桑多河水带走,最终失去了它的本意。这是第二十个故事:弑夫。

 

26

 

第二十一个,我要讲述妇女会的故事。少女害怕的光偏偏自窗外射入,灼热而明亮,照亮了她的困境:猥琐的男人左手搂住她的肩,右手轻捏着她小巧的下巴。她渴望天色暗下来,在黑暗中要么被毁灭,要么被拯救。他的裤裆洞开,他的皮鞋坚硬,他的皮夹克包裹的干瘦躯体,他的凝视使你不寒而栗,他的挑逗使她颤抖不已。红砖铺就的地面上,留下了让她绝望的黑影。身后的那扇门被推开了,猫在走动,人影晃动,她的土豆从盘子里滚到墙角,她硕大的耳环也跌落下来。其后十年混乱的生活,足以证明:她还未走出那道浓重的阴影!于是有人召开妇女会,商讨如何解决被男人伤害的议题。七个长腿女人,围坐在方桌旁,每个人,都木着紫红的脸膛。有人开始发言,吞吞吐吐的,不过还是说清了自己的意思:“男人一生下来,就会背叛女人!”有人响应,语速奇快,恍若尖刀划开玉帛。更多人参与进来,声讨或谩骂,仿佛都是来自世界各大洲的被压迫的妇女代表。只一个,在里屋煮好了羊肉,盛好,把大盆端上桌子。在其他女人埋头苦吃的时候,她起身离开,回到瘸腿男人的身边,开始了部落女人对丈夫的安抚。

 

27

 

第二十二个故事很短,是有关一只牧羊犬的:它被小镇抛弃,在它吃掉了头羊之后。它被牧人收留,在它变成野狗之前。只有牧人坚信:它是被冤枉的。更多的羊陆续消失,牧人的坚信也像乌云遮蔽了大地,它选择离开,在另一只羊丢失之后。三天三夜的追踪与潜伏,它在某鳏夫的菜园里,刨出了一大堆羊皮和羊骨。可它还是死了。牧人在野外找到了它的皮子,被人钉在树干上,血淋淋的。空的眼洞里残留着怨气,像极了桑多山上残暴的狼族后裔。

 

28

 

既然说了牧羊犬的故事,就再说说来自天山的种羊的故事。来自新疆的种羊在栅栏内小心地吃草,栅栏外,是一群穿着皮袄的惊讶的小孩。“坐着飞机来到这里的种羊,你好吗?远离了新疆腥味草场的种羊,你好吗?”他们跟种羊打招呼,就像跟熟悉的人打招呼一样。来自天山的种羊在栅栏内无奈地吃草,它不理睬栅栏外的穿着皮袄的热情的小孩。“体型牦牛一样大的羊,留下你的种吧!膀胱铜铃一样大的羊,留下你的种吧!”来自天山的种羊在栅栏内生气地吃草,它不愿理睬栅栏外的穿着皮袄的愤怒的小孩。孩子们被惹怒了:“在它干了好事后,也留下它的皮和肉吧!在它干了坏事后,也留下它的血和骨吧!”

 

32

 

此生中,我们总会见证或亲历身边的人的死亡。如果说生者总是在改变着桑多镇的历史,那么死者,也会成为桑多镇秘史中不可忽视的存在:比如说吧,小我七岁的扎西吉,她出生之前,她的父亲倾尽家产买了辆摩托车,一有空就在镇子上窜来窜去。有一天,他骑着那黑乎乎的铁家伙,闯进桑多河的一处深渊,再也没有出来。而我出生之前,我的兄长为了一个女人,和别人打了一架,当那人一瘸一拐地离开后,他也在冬天冰冷的砂石路上昏迷过去,再也没有醒来。我女儿五岁那年的腊月初八,她的叔叔把磨好的长刀交给满脸横肉的屠夫,那只与她形影不离的小羊羔的生父,就去了另一个世界。现在,镇子上的生者,继续在我们陌生的天幕下活着。死者,常常在我们耳边大声地叫喊,但大家都不曾听见他们的声音。镇北茶馆里醉酒的诗人说:万般无奈之下,死者们只好回到他们早已熟悉的那个世界,召开圆桌会议,继续商讨有没有必要在人世逗留的事。我女儿追问诗人:那他们到底回来不?诗人一边摇摇晃晃地往外走,一边扯长脖子大声宣告:他们也许还会回来,变成悬崖上的树,银河里的鱼,壁画中的野兽,但愚蠢笨拙的我们,就是看不到他们,也听不到他们。这算第二十七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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