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多镇诗钞(15首)
扎西才让
1、哨兵
——历史残片之六
屋子里,师嫂正袒露着半轮乳房哺育孩子,
她用余光安静地注视着你,那眼神温和又忧郁。
你目不斜视,但握着长枪的手心湿湿的,
高原的月光落在乡间小院,恰似不能追忆的往昔。
等她整理好了床铺,等她哄着了闹瞌睡的孩子,
等她吹熄了照亮过绿度母画像的煤油灯……
你这才完成了站哨的重任。你悄然离开了,
可是啊,她不曾看见你被风吹干的泪痕。
直到你在洮岷西战役中牺牲的那日,哦——
你的绿度母,她被一根小小的绣花针扎破了手指。
2、旺秀头人的庄园
——历史残片之三
旺秀头人的庄园,在致命闪电的
抽打中,显得庄严而雄伟。
短暂的辉煌后,又瞬间陷入黑暗,
等待着闪电的再一次抽打。
我们在漆黑的门洞里避雨,
但那预料中的大雨还未到来。
与先人一样,我们也在等待着旺秀,
但这头人还不曾转世回来。
或许,他的灵魂会固执地
坚守他经历过的无穷尽的黑夜。
而他的被霜雪打湿的尸骨,必然会
烂进土里,像他的声名那样。
3、被占领的小镇
——历史残片之五
那时低矮的柏树密密麻麻地长在街道两旁,
像高举绿旗频频挥舞的战士。
黑风马队在砂石路上达达走过,
低飏的微尘,倏忽间就变成尾随的旋风。
如此祥和的午后,仿佛从未发生什么,
哦不,衰弱的伤兵在房檐下呻吟。
当然也有那颓废的指挥官,被迫跪倒在对方
将领面前,鲜血又一次涌上了脸膛。
而今,当人们再次煮开殷红色的大茶,他们
早就告别了独裁者撞门而入的时代。
4、土司老爷的旧照片
——历史残片之七
你坐在中间,戴孔雀翎修饰的宽边毡帽,
穿水獭皮做成领和袖的厚重皮袍,
脚蹬长筒靴,腰挎黑色的盒子枪。
左边站着的那位,显然是你的公子,
那时他刚刚从军校毕业,一身戎装,
军帽遮住了眼睛,嘴唇抿得那么紧。
右边把礼帽抓在手里的清瘦老头,
留着稀疏的山羊胡,微眯着眼睛。
这个来自汉地的师爷,陪了你一十六载。
我能想象那身高马大的深目洋人,
在照相机后仔细观察藏地土司的情形。
你看你神情木讷,没一点领袖该有的气派。
5、采摘鲜花的少女
——历史残片之九
土司家的少爷骑着枣红色的高头大马,
身边簇拥着几个佩刀的健壮的随从。
那来自川康的铁匠打造的藏刀,
刀鞘和刀柄折射着细碎的光芒。
侍女们静候在十步之外,
谨慎又小心地看着男主人的背影。
可是,一袭戎装的沉默的少爷,
只扭头观望桑多河边采摘鲜花的少女。
啊呀,想当年,正是那束鲜花,
改变了黑头少女的生命轨迹:
她成为土司的女人,在桑多镇志里
书写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6、油画:土司家的二小姐
——历史残片之十二
土司家的二小姐在宝蓝色的长袍中
优雅地睡着了,完全放松的姿态令人着迷。
她的柔软的黑发与袍子连为一体,
小小的乳房,像极了一对来自汉地的瓷器。
她蜷缩了修长的肢体,浑圆的臀部
在午后的光照里有着灰暗的影子。
窗外,是流淌了几百年的桑多河的涛声,
确实像她死而复生的母亲的絮语。
我只是偶尔听说某个外国传教士
在藏王故里留下了这幅以她为主角的油画,
当初收藏画作的人,已于某次兵变中死去。
在追忆那段军阀混战的年代之际,
让我们把总统、军队和茶马都忽略了吧,
只端详她在宝蓝色绸缎下的高雅的睡姿。
7、坐大巴回乡
像一个屈辱的士兵回到故里,
带着内战时才有的悲哀的神情,
更像一只精力过剩的野兽,
在异域受伤后,精疲力竭地回来了。
前方桥头,是你的桑多镇!
三个小时的路程:
前一个小时,和多数人一样,
你在亢奋中度过了
叽叽喳喳奋勇表现的青年时代。
中间一个小时,和多数人一样,
你昏睡,发呆,是个无聊的秃顶男子。
最后一个小时,你惊醒过来,
开始无限珍惜那剩下的岁月。
哎呀,前方桥头,就是桑多镇。
你在这里出生,也必然……死在这里。
8、听说你要去桑多镇
听说你要去桑多镇,
那就骑上我家黑骏马,
买来毡帽、藏刀和雕花鞍。
顺便带话给那个人,
就说姑娘我今年刚好十六啦!
听说你要去桑多镇,
那就骑上我家小飞鸽,
买来喇叭裤、蛤蟆镜和收录机。
顺便带话给那个人,
就说姑娘我牡丹一样开败啦!
听说你要去桑多镇,
那就骑上我家老摩托,
买来荆棘鸟、绝情丹和断魂刀。
顺便带话给那个人,
就说糊涂人不提那段往事啦!
9、记一起街斗事件
桑多镇上,两个青年在做殊死搏斗。
一个流了鼻血,一个失了一块头皮。
旁边,有人握紧拳头,有人尖声惊叫,
有人忧心忡忡地拨打电话:灾难正在发生!
当两个青年拥抱着轻拍对方的后背时,
旁边的看客早就挤得人山人海。
当两个青年相互搀扶着离开时,
人们不愿散去,他们要在讨论中决出胜负。
小镇度过了一个不眠的夜晚,
孩子们上学的铃声,比平时迟响了半个时辰。
镇东寡妇的私情,也因此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她的女儿,也在这个秋日,一下子就成熟了。
10、妇女会
七个长腿女人,围坐在方桌旁,
每个人,都木着紫红的脸膛。
有人开始发言,吞吞吐吐的,
不过还是说清了自己的意思:
“男人一生下来,就会背叛女人!”
有人响应,语速奇快,
恍若尖刀划开玉帛。
更多人参与进来,声讨或谩骂,
仿佛都是来自世界各大洲的
被压迫的妇女代表。
只一个,在里屋煮好了羊肉,
盛好,把大盆端上桌子。
在其他六个女人饕餮之际,她起身
离开,回到瘸腿男人的身边——
那变态的灵肉,要经受古老的安抚。
11、午 后
古旧的巷道里,秃头赌徒和黑瘦的
收废纸的老头,说了几句闲话就分了手。
奶牛一样肥胖又强势的女人,
把泔水倒入幽暗的下水道。
不知是谁家的孩子,勇敢地
打飞了树上呼朋引伴的小鸟。
当那个贪婪的妓女在平房里暴毙之际,
街道办的人还没查出她的户口。
阳光普照着她的小院,使她的死亡,
更像是一个沉重的春梦。
12、狩猎者
树缝里变形的云朵,脚底下干枯的树枝。
振翅高飞的红雀,已经逃离了弓矢。
表情怪异的游魂,布满幽暗的森林。
马脸的男人,紧抓着乳房一样的蘑菇,
我们打猎回来,麻袋里空空如也。
我们喝杯奶茶,那味道还是松枝的苦味。
这样的日子,只能在女人的怀抱里诞生,
最终也会被坟墓一一收回。
13、伐木者
伐木者在深林里见到一堆尸骨,
他们中的一个,拎起了眼窝空洞的骷髅。
个头瘦高的那个,躲在胖子的身后。
低头审视骷髅的男子,放下了他的斧头。
或许只有在森林深处或高山之巅,死者
才能挡住活人前行的道路。
或许只有在清清晰晰的死亡面前,人们
才会停止执念的脚步。
瘦高的人扽紧胖子的衣摆,胖子往前,
踩断了一根发黑的腿骨。
手持骷髅的人突然号啕大哭,密林里,
倏地掠过一股带有野兽味儿的西风。
14、经过小镇的蓝色巴士
经过小镇的蓝色巴士,活像一只
来自台湾的黑纹苍兰天牛。
当它轻摆着触角停在候车人身边,
总是情不自禁地呻吟一声:嘁——
下车的人面无表情,慢腾腾地走远了,
上车的人,观察着车窗外往来者的背影。
谁也不愿提前说话,除非那沉默的司机
突然发病,把巴士驶向同样沉默的人群。
谁也不愿尖声惊叫,把偷偷亲嘴的一对
暴露在天色阴冷的下午。
只后座靠窗的少女,紧盯着电线上的麻雀,
当它们飞离,她便闭上了漆黑的眼眸。
15、九个小时
她说我们走吧,乘太阳还未升起。
他找来褡裢,装进牛肉干、糌粑、酥油,
和两只木碗。她说我们走吧,
他牵来儿马,配上雕花金鞍,和一袋豆子。
乘太阳还未升起,她说我们走吧,
他却登记好房间,把她抱进屋里。
此时,黄昏已经过去,子夜还未到来,
当然,人世的太阳,还在地球那面
一个劲儿地往前巡视。这面小镇居民,
距离惊天黎明,还有整整九个小时。
【作者简介】
扎西才让,藏族,1972年生,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理事,甘南州作家协会主席,第二届甘肃诗歌八骏之一。在《诗刊》《星星》《草堂》《人民文学》《民族文学》《十月》《散文》《西藏文学》《飞天》等70多家文学期刊发表作品。作品被《新华文摘》《散文选刊》《小说选刊》《诗选刊》转载并入选《新中国成立60周年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70后诗歌档案》《中国诗歌排行榜》《中国好文学》《中国诗歌白皮书》《中国诗歌精选》《中国散文诗年选》《甘肃当代文艺五十年》《甘肃的诗》等50余部选本。曾获第四届海子诗歌奖、第四届中国红高粱诗歌奖、甘肃省第八届敦煌文艺奖、甘肃省第五届黄河文学奖、第四届储吉旺文学奖优秀作品奖、首届三毛散文奖、第三届唐蕃古道文学奖、《飞天》十年文学奖,荣获“第四届甘肃省中青年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称号。著有诗集《七扇门》《大夏河畔》和《扎西才让诗歌精选》,散文集《诗边札记:在甘南》。
【诗观】
在弥漫着青稞酒香的藏地小镇——桑多镇,仇恨被人深深掩埋,大爱悄然出现。就在草木无数次枯荣之际,桑多河水昼夜流淌,穿越宗教之光沐照的小镇,绕过佛界诸神守护的雪山,遇到更为广阔的大野。新世纪的桑多镇,已经完全迥异于过去的样子,她在壮大的过程中,源源不断地衍生着边地城镇才有的秘闻。这些秘闻,是奇闻轶事,也是人间情爱,必然要以诗性的文字,一例一例地记录下来。我要求自己:“你担负起这个艰难而光荣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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