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多镇的女人们》刊于《贡嘎山》2019年第3期
2019-05-22 17:4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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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多镇的女人们》刊于《贡嘎山》2019年第3期


 

《贡嘎山》2019年第3期目录(部分)

 

卷首语

“接地气“谈/郭昌平

 

小说世界

04小吃/李方

10央金的天堂/扎西措

27妻子/包旭杰

29拾荒阿奶/邓敏

 

散文天地

31老街/罗凌

37桑多镇的女人们/扎西才让

42在那诗梦苏醒的地/益邛

46旧雨/张羊羊

51小些吧,窗外的风/瘦水

54折多河流经这里/王德宝

56当别人在谈跑步时,我来谈谈体重/宗尕降初

59在旷野无边的大草原上/罗瑜权

61带着父母去旅行/潘美四

63狂风暴雨之夜/王小瓜

 

 

桑多镇的女人们(组诗)

扎西才让

 

 

她的命运

 

女孩虚弱地躺在大床上,她的母亲佝偻着腰身,端来一碗奶茶。

桑多镇的老医生坐在一旁,严肃地拿出几包藏药,那装药的褐色布袋,已经被晒得褪了色。

 

当你写下以上场景时,女孩离开了令她伤心欲绝的小镇,去了南方的某个城市。

她的妹妹嫁给了你。

说起姐姐的过去,你的女人撇了撇嘴:“是那些臭流氓,改变了她的命运!”

 

你不出声,想起当年女孩躺在宽大木床上的情形,想起她黯淡的肤色和木然的眼睛,

你的当年未曾积蓄起来的泪水,现在,终于打湿了衣襟。

 

 

弑夫者

 

你听说了那一幕:赤身裸体的男子慌不择路,一下子就扑进沼泽地。

刺目的鲜血从他的脖颈上流下来,被风吹到肩部。

身后,持匕女人穷追不舍,紧攥着刀柄的右手,比牧场上的男人的手还要结实有力。

她狰狞的面容,已经失去了女性的特征。

 

远处,三个骑手手举火把,那光芒照亮了巴掌大的草原。

如果仔细聆听,就能听到那桑多河畔汩汩汩的流水声。

你不可能忘记那一幕:懦弱的女人目露凶光。

她要置对方于死地,在夜幕下完成弑夫的壮举。

 

凶案就发生在甘南藏地桑多镇,没有诉讼,没有判决,也没有白纸黑字,来暴露这人世间的小小的悲剧。

只那吹斜了血液的风,还在无遮拦地劲吹。

而这口口相传的惨案,像史诗一样被桑多河水带走,最终失去了它的本意。

 

 

 

海拔三千六百米,就是无:

无化身之梨,结在湿润又青灰的枝头。

无解耻之蛇,在那幽深的草底游走。

无人如你,独自潜入冰冷的水中。

 

然而有阳光,有风,找到了旱獭的洞穴。也有水,积蓄于体内,在痉挛时排出。

更有教唆和蛊惑,滋生出心甘情愿的觉醒。

 

哦,还有被枝叶切割出的蓝天的呻吟。

蓝天下,少女躯体芬芳,肌肤被风吹黑,她一夜间苏醒了,是洞穴里旱獭的状态。

 

也许你真的永远走不出大德的兆示:她迟早会成为旱獭,生活在草皮之下。

当她走出洞穴,她会叫你:哦,父亲!

 

 

山顶上的金菊

 

她早就醒来。

她的身体那么平静,麻木的情感征服了她,她的痛苦无迹可寻。

这即将结束的一天,带走了她的父亲——落日。

哦,她感知不到悲伤,麻木的情感征服了她,她即将归于枯萎。

 

沙棘后白石缝里求生的高山杜鹃,多年前就匍匐在地的银色苏鲁,都在簇拥着她。

可她看不到她们的焦虑,听不到她们的私语,她自动远离了她们,正在渐渐死去。

 

当黑夜来临,圆月升上高空,也无法使她重新焕发生机?

是的,除非王子驾着马车再次莅临,发出长长的叹息,唤醒她的萎靡的枝叶。

 

除非我写给你的这首诗,由他在你耳边亲自吟诵。

否则,你的选择就是她的抉择,我的绝望,也是杜鹃和苏鲁们的。

 

 

德格家的中午

 

懒洋洋的午后,德格家的二层木楼显得温暖而静谧。

院中长椅上,大胡子德格陷入沉思,他精瘦的儿子端坐在他旁边。

 

大女儿正和母亲聊天,而后者昏昏欲睡。

他的小女儿依偎在奶奶怀里,也睡着了。

他的父亲:一个白发老人,叼着羊腿骨做成的通体油亮的烟斗。

 

我窥视着他们的生活。

我看到:老与少,强与弱,向左或向右……

哎呀,这和谐的画面如老式的吸墨纸,在静的旋律里,吸收了午后的时光。

 

我还看到象征依恋和忠诚的家犬,还有那有着女人特性的虚伪而撩人的猫。

我也看到二层楼上,他的弟弟推窗远望。他的女人,悄然接受了他弟弟远远递交过来的眼神。

 

 

龌龊的我

 

我去看她的时候,她独自一人躺在床上,裸露着肤色偏黑的肥硕的肉体。

我把带去的百合插进临窗的瓶中,她无动于衷。

我要了她,她一个劲儿地催促:你快点,快点!

 

只她的白色泰迪犬最通人性,见我进来,跳下床走了。

待我穿戴整齐,它又回到她身边,优雅地卧在一旁。

她抚摸着她的爱犬,那表情妩媚极了。

 

我起身离开的时候,窗外传来音质透亮的诵经声,那清晰悠长的调子,顿时扫除了她带给我的内心的阴翳。

我:一个内心龌龊的人,竟像欧•亨利笔下的苏比那样,突然间,就经历了神秘之光的洗礼。

 

 

爱读书的服务员

 

那天午后,胖子的到来,弄坏了她阅读《茶花女》时的愉悦的心情。

她有点懊恼,把头偏向一边,不看他。

这个秃顶的中年人,他身上失败者的气息,伴着昏黄的斜照,进入了她的日常。

她把手放在书本上,免得忘记读到了哪里。

屋子里空间有限,似乎只能放得下她和她的想阅读的欲望,但胖子的加入,使房间里有了一股极度压抑的紧迫感。

他的笨拙又强势的点单的行为,使她对自己的选择生出了深深的怀疑,以至于她那贴在黑黄墙面上的姓刘的偶像,也居高临下地观望着自己的粉丝。

胖子的蛮横与无耻,让这人间的美男子微蹙了眉头:这狗日的到底想干什么?!

 

 

 

从集市上买回来的食物,都堆积在客厅里。

我的扎西吉,在厨房里忙碌着,她忘记把鱼放在了哪里。

青春靓丽的仁青吉,你完全可以帮她找一找,但你选择依偎在你姐夫身边,听他滔滔不绝地讲述来自城里的消息。

 

我的扎西吉,让人心疼的扎西吉,没人给予你帮助,更没人给你关心,那怕只是一点点的。

你的妹妹不能,你的丈夫也不能,你看他还在说,还在说他在遥远繁华的世界里的经历。

这样的讲述,也许要重复九十九次。

 

而那条虹鳟鱼,就在他的对面,就窒息在一个深蓝色的塑料盆子里。

当讲述者说到城市里的游泳池时,它不易觉察地抽动了一下。

仁青吉,你的姐姐,也在厨房里,被迟钝的老切刀,割破了手指。

 

 

 

笨重的藏式木桌上,蓝色瓷瓶里,插着一大束金黄色的九月菊。

桌边椅背上的祥云纹,被丰满的她挡了个严严实实。

但她并不看我,窗外的一声鸟鸣,引起了她的注意。

 

我只好再次告诉她:时间快到了,该做打算了。

但她还是不看我,右手支撑住下巴,左手搭在桌角,五指轻叩桌沿,保持着上月那日见我时的漠然的神态。

 

粲然盛开的菊花,散发出明亮的光芒,给她白皙的脸庞,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这使得秋阳下的她,有了一种无与伦比的美。

这个打算和我私奔的女人,改变了主张。

 

我说:你就甭听鸟叫了,时间到了,你给我给个回话吧!

她这才扭头看我,天哪,仅仅过了一月,那曾经的暗淡的眼神,现在熠熠闪亮。曾经干裂的嘴唇,而今像熟透的草莓。

 

我明白过来:计划好的事,泡汤了,燃起的火,熄灭了。

我心如死灰,只好起身离开。

经过下院时,看到小花园里的白菊,也开了,每一朵,都像是一声弱弱的叹息。

 

 

草地午餐

 

糌粑。酥油。煮熟的牛羊肉。

可乐。雪碧。酸奶。拉卜楞矿泉水。

几个绘有八宝的小瓷碗……

都堆在宽大的羊毛地毯上,压住了部分色彩明亮的吉祥图案。

 

盘腿而坐的你四十开外,面孔粗糙,一身黑皮夹克,前胸敞开,棕皮短靴压在腿下,偶尔发出轻微的声响。

看着河边玩耍的孩子们,你笑出声来。

坐在你对面的女人三十多岁,身着宝蓝色的形似旗袍的服饰,这用绸缎裁就的衣物,勾勒出她丰腴的形体。

你俩斜对面,是位七十多岁的老妇,戴一顶乳白色的遮阳帽,闲置在腿上的左手青筋暴起。

右手,拎着紫檀念珠,慢慢地拨动。

 

孩子们从溪边奔跑回来,他们咯咯咯的大笑着。

你的女人慌忙站起,抓住了最先跑到的快要倒地的那一个。

你对后边两个大喊:慢点!

两个小家伙根本就不理你,他们像小鸟那样扑进了老妇的怀里。

老妇只好收起念珠,搂住孩子们,南风,吹出了她浑浊眼睛里深藏的泪水。

 

 

偷情者

 

我一手拥抱着她,一手伸向暗锁。

她投入我的怀抱,又试图把我推开。

就在刚才,她抛弃了羞耻来找我,但她还在抵抗,抵抗着世间的美德。

 

金色窗帘即将合拢,皱褶的床单即将上演曲折的故事。

这房间,即将成为激情的剧场,而两个主角,已经不能左右失控的情节。

 

床头柜上,我为她准备的水果:

红的苹果,白的沙梨,还有那祈福多子的石榴,在我们的不断纠缠中,即将滚落下来。

 

 

你们的天空

 

何时就进入了婚变过程中的幽暗森林?

树皮皲裂,人间黑蚁在缝隙里进出。

往上,稍微完整的地方,刻着你们的名字。

 

往下,白的根须僵硬如虬,攻入土地深处。

密密麻麻的蕨类植物,傍依着死的苔藓,生的顽石,在死中求生的蜘蛛。

 

当年,在这棵树下,情欲突然拥抱了你们。

后来,在此地,那黑脸山神也给予你们以恩宠。

而今,你无言地看着她,眼里全是哀伤。

她只好扭头看那天空,那被乌云笼罩的,被树冠遮蔽的,也被八月的大风高高激荡的,群鸟飞散的,色彩凌乱的,你们的天空。

 

 

她和她的姐妹

 

她从浴室里出来,躺在床上。

闷热的夏日,给了她袒胸露乳的理由。

她用宽大的毛巾遮住屈起的右腿,而左腿和上身,则裸露在临窗的空间。

下午四时的阳光蒸腾着桑多镇,而她就是另一颗让人灼热的星球。

 

床铺周围,站着她的三姐妹:

穿红色连衣裙小巧又可爱的,名叫“昨天”,她显然有着令人动心的小小心机。

一身灰色西式套装的那位,就是“明天”?

俯身凝视另一个她的,是“今天”,这女人裸露着肩膀,满脸都是堕落者的表情。

 

而你,就是墙上画框里被囚禁的老人,对着铅色天宇,伸出绝望的手臂。

是的,你看着她出生,在母亲的臂弯里沉睡,后来背着书包,去了那混乱的学校。

 

你也目睹她羞涩地笑,给男孩发短信,和父母争吵,彻夜不归,多次被人抛弃。

在承受了过多的失败后,现在,她无所谓了,袒露着油黑粗短的腋毛,在房间里昏睡。

你挣脱了画框的约束,从墙上走下来。

 

刚刚拉开窗帘,她的三姐妹,就倏然不在。

她换了一个睡姿,暧昧的光线,就一下子扑向她那鼓荡着生殖气息的情欲的双乳。

 

 

乱伦之情

 

你爱着她的羞耻,是在那静谧的午后。

慵懒的猫躲在桌下,鸟落在椅子后,被情欲撕裂的音乐,绕梁一刻便戛然而止。

 

你爱着她的良知,是在那觉醒的黑夜。

坐在老师怀里唱歌的穿着绸缎的女子,浑身沐浴着佛国的光辉。但她流下眼泪。

 

你爱着她的绝望,在那象征破灭的琴声中。

歌词那么短,那么悲伤,而泪水那么咸,这左右不了造物主对你的命运的蓄意安排。

 

那天,当她从老师的床上下来,天哪,她假装看不见你!

窗外,陪伴你的,只有被音乐催眠又被乱伦之情惊醒的白桦林。

 

 

飞行者

 

飞行者飞向她的目标。

她的脖颈细长,头如利刃。

山里弥漫的大雾,没有减缓她飞行的速度。

她飞向前方,早就是离弦之箭。现在她在穿越潮湿的空间。

 

她浑身黑得发亮,双翅向后伸展,显然是为了减轻阻力。

她的尾巴细长,控制着方向,比箭羽还要敏锐,在雾中滑行,将呼啸消于无声无息。

她一边飞行,一边定轨,任何嘘声,都不能更改她的使命。

 

这个执著的鸟,在有限的空间只身冒进,有几人矢意追随?

大地养活不了她的梦,天空,也不是她的自由国度,面对科学,她选择:飞行!

 

 

 

想象一个女人刚刚从湖泊里出来,躺在铺着兽皮的柏木做成的大床上。

想象她完美的乳房耸向屋顶,双目紧闭时弯曲的睫毛也微微颤抖。

 

想象她的羞涩的髋部正对着你,一块纯白毛巾恰到好处地遮蔽了私处。

想象那神女的曲线起起伏伏,她风物尽有的山川正被浩荡的春风吹拂。

 

如果不进行想象,那她就是你身旁那个熟睡的,打着呼噜的,皮肤黝黑的女人。

她的头发里,还残留着高原青草的芳香,被窝里,还有着情欲过后的腥热气息。

 

 

屋内的骑手

 

窗外,被窗框切割好的蓝天一动不动。

门外,橡胶泥捏成的草原是沉默的绿色。

牧人骑着枣红色的烈马在室内狂奔,也不过是一尊来自远方的雕塑。

 

只他疲倦地深陷在沙发里,虽然身体中有着白色骑手的激情和热血。

只她还横躺在被褥凌乱的床上,袒露着松弛的大腿和疲软的乳房。

这一对男女的精疲力竭的下午,需要一场暴雨才能重新得到拯救。

 

 

七个女人

 

七个长腿女人,围坐在方桌旁,每个人,都木着紫红的脸膛。

有人开始发言,吞吞吐吐的,不过还是说清了自己的意思:“男人一生下来,就会背叛女人!”

 

有人响应,语速奇快,恍若尖刀划开玉帛。

更多人参与进来,声讨或谩骂,仿佛都是来自世界各大洲的被压迫的妇女代表。

 

只一个,在里屋煮好了羊肉,盛好,把大盆端上桌子。

在其他女人埋头苦吃的时候,她起身离开,回到瘸腿男人的身边,开始了部落女人对丈夫的安抚。

 

 

她们来到桑多镇

 

五个花里胡哨又忐忑不安的女子,从远方汉地来到桑多镇。

 

男人们把温顺的绵羊栓到电线杆上,小心翼翼地走进她们的房子。

女人们眼看着自己的男人把温顺的绵羊栓到电线杆上,小心翼翼地走进她们的房子。

孩子们看在眼里,学着父辈们也把温顺的绵羊拴在电线杆上,小心翼翼地走进她们的房子。

 

后来,五个女人从良了,开始放牧自己的羊群。

又各自成了家,成为桑多镇上最安分守己的妇女。

但她们的子女,在若干年后还是一一离开了,就像当年她们从远方汉地来到小镇那样。

 

 

群女图

 

她们眯着小眼睛左顾右盼,观察你的出现。

她们蠕动小丑般的嘴巴窃窃私语,在议论着你。

她们挤做一团,有的指指点点,有的频频点头。

有的冷笑,有的干笑,都把手深藏到袖筒里,找寻着温度。

 

她们——

是你的亲人:那肥胖的女人,你叫她婶婶。

是你的朋友:她戴着茶色墨镜,假装着深沉。

是你的老师:她认定你是懦夫,永远直不起腰来。

 

哦,天哪,该离开了,趁她们还没完全左右你的生活。

不要犹豫了,真的,是该离开的时候了,一刻也不能停留!

 

 

(刊于《贡嘎山》2019年第3期“散文天地”栏目,责编雍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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